晋,一个动荡的年代,八王之乱,五胡乱华,晋室南渡,淝水之战,恒温叛乱,祖逖北伐,秩序解体,礼教崩溃,但晋人却于逆境中挣扎求索,用生命演绎简约玄澹,超然绝俗的美,用富于宇宙的深情呈现新鲜活泼的自然观和个性主义的自我价值,用鲜血灌溉空灵的玄学精神,晋产生的执著的美学情结,延宕千年。本文主要从晋人所呈现的“痴”“真”“玄”三个关键词出发,探寻晋人“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的千古风流和不朽豪情。

    阮光禄焚车,支道林放鹤。晋人的出场常常放浪形骸,高标出世。在晋人用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哀乐过人,不同流俗的痴;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从心所欲,从意适便的真;寥阒无涯观,寓目理自陈,争先非吾事,静照在忘求的玄,建构了延宕千年中国传统美学情结。

    痴——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哀乐过人,不同流俗:“痴”初意《说文解字》曰:“痴,不慧也”。慧者,也。者,急也。故痴者,迟钝之意。故与慧正相反。世间自古多痴人,或似纳兰痴于情,或似伯牙痴于乐。不过是太过执着与坚持,太过投入与真实,对世间悲欢离合,宇宙人生之感总是深入肺腑,潜入骨髓,惊心动魄。钟于情,深于感,或深哀,或真乐。易大悲,常大喜。而晋人对自然万物,对人间之情,朋友之爱,对苍茫人生之痴却独有一番风景。

晋人痴于自然之美,不仅醉于自然,时常身入化境浓酣忘我。懂得“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之美,也可在翳然林水之中,发现会心之处,有濠濮间之想也,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之觉。天地之间,自然之中,全然忘我,共天同游,情驰神纵,如孙绰《天台山赋》云:“游览既周,体静心闲,害马已去,世事都捐,投刃皆虚,目牛元全,凝想幽岩,朗咏长川。”甚至痴如宗炳,几所游历,皆图之于壁,坐卧向之,曰:“老病俱至,名山恐难遍游,惟当澄怀观道,卧以游之。”对于自然之物,自然之美晋人不仅是经验性的游历和感受,而是将对自然之美的这一种欣赏和认可,内化为一种审美标准,形成独特的自然观感,并实践于日常审美之中,对城楼的描述是“遥望层城,丹楼如霞”,人的外貌是“萧萧如松下”“濯濯如春月柳”,“轩轩如朝霞举”。晋人以纯净之心与沉浸式的深情感觉自然所启示的宇宙观,从自然彻悟生活,审美生活,感悟人生。犹如卫过江,见此茫茫,百端交集,形神惨悴;桓温北征,见琅琊柳,攀枝执条,泫然流泪。

    于人间之情,朋友之爱,晋人更是傻得可爱,痴得可贵。他们志趣相投,同游竹林,兰亭禊集,把酒言欢。嵇康、山涛相知相惜,嵇康纵有《与山巨源绝交书》,但不论是嵇康临危之时谓子嵇绍:“山公尚在,汝不孤矣!” 之语,抑或是嵇康死后,山涛“嵇绍不孤”的履诺,二者对情之痴,足以让人动容。张季鹰鼓琴数曲以悼顾彦先,顾恺之拜桓温墓时“鼻如广莫长风,眼如悬河决溜”的恸哭,庾亮谓何扬州“埋玉树著土中,使人情何能已已!”的悼惜,生死之间,晋人之情,晋人之痴愈发突显。除却相知相惜的知己之情,男女之情亦有可述之处,《世说新语行》第三十九篇载:王子敬病笃,道家上章,应首过,问子敬:“由来有何异同得失?”子敬云:“不觉有余事,唯忆与郗家离婚。”王献之病笃之际,唯忆昔日之妻,痴情之心可见一斑。晋人大多情用之至深,故常体会到深入骨髓哀感,但同样也可体验深入肺腑的真乐,非浅俗薄情之人,所能理解。 王羲之与支道林披襟解带,留连不能已的知己之遇,“羲之既去官,与东土人士尽山水之游,戈钓为娱。又与道士许迈共修服食,采药石不远千里,遍游东中诸郡,穷诸名山,泛沧海,叹曰:“我卒当以乐死”。怏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之叹,都是心底快乐的呐喊。

真——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从心所欲,从意适便。真,乘兴而行,从心而为。言其欲言之言,行其欲行之事。庄子云:“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 不能感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 礼者,世俗之所为也,真者,所以受子天也,自然不可易也。”真心而为,真性而做,世间好看事尽有,好听话极多,惟求一真字难得。

晋人恣意率真之态,最具体的表现便是淋漓挥洒的书法,唐张怀《书议》评王献之书云:“子敬之法,非草非行,流便于行草;又处于其中间,无藉因循,宁拘制则,挺然秀出,务于简易。情驰神纵,超逸优游,临事制宜,从意适便。有若风行雨散,润色开花,笔法体势之中,最为风流者也!”随心而走的笔端,无藉因循;随意而发的叹谓,从意适便。正因随心率性而为,故常有“钟繇每点多异,羲之万字不同”的百态横生,但百态之后却是作者真情真性,后人凭此可窥写者“真心”。欧阳修云:“余尝喜览魏晋以来笔墨遗迹,而想前人之高致也!所谓法帖者,其事率皆吊哀候病,叙暌离,通讯问,施于家人朋友之间,不过数行而已。盖其初非用意,而逸笔余兴,淋漓挥洒,或妍或丑,百态横生,披卷发函,烂然在目,使骤见惊绝,徐而视之,其意态如无穷尽,使后世得之,以为奇玩,而想见其为人也!”晋人敢于呈现真我,张扬个性,特色鲜明的人格,在一众处于秩序枷锁下而大同小异的中国士子中格外亮眼。

    晋人之真,更是不拘泥于世俗观念,从心所美,形成自己的独特审美,晋人追慕着像“清露晨流,新桐初引”“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这样玄远幽深的山水灵境;欣赏似枕戈待旦的刘琨,横江击楫的祖逖类的豪迈雄强,追逐“空潭写春,古镜照神”的艺术心灵。在晋人从心而成的审美中最值得注意的是,晋人对于人的肉体,皮相美的直率而真诚的表达,杜又是“面如凝脂,眼如点漆,此神仙中人也!”恒温是“鬓如反猬皮,眉如紫石棱”,晋人中女子也多能矫矫脱俗,无脂粉气,如谢道韫亦神情散朗,奕奕有林下风。在晋人的世界,人的肉体和皮相的美得以发现,并被作为可以与自然之物“猬皮”“紫石棱”“林下风”同等属性的物品进行对比,人的身体(抑或只是肉体)同自然一样开始被接受,并被纳入审美体系中被欣赏。妇人会连手共萦好神情的潘岳,也会齐唾绝丑的左思,如此鲜明的对比,如此可爱的表达,对皮相美的追求也真诚直接的有些可爱。

在个人生活与处事上,阮籍佯狂,刘伶纵酒,王猛扪虱而谈,南阮七月晒,谢安磕缺木屐不自知,刘伶脱衣裸形于屋中,阮公醉眠邻家妇之侧之类的行径为“发乎情,止乎礼”的儒家所不容,但这些轶事却全方位呈现晋人真情真性,放浪形骸的形象。庾道季曾直言:“廉颇,蔺相如虽千载上死人,懔懔如有生气。曹蜍,李志虽见在,厌厌如九泉下人。人皆如此,便可结绳而治。但恐狐狸瑞貉啖尽!”如此辛辣,直率的言论,恐只有晋人能如此。

玄——寥阒无涯观,寓目理自陈,争先非吾事,静照在忘求。《说文解字》日:“玄,幽远也。” 《老子》又日:“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扬雄也讲玄,他在《太玄·玄》说:“玄者,幽万类,不见形者也。”王弼《老子指略》说:“玄,谓之深者也。”而魏晋玄学所用之“玄”,甄别为二,一是指情趣高雅,二则趋向于思辩一路,但二者的归结为彰显“贵无”与“越名教而任自然”的魏晋玄学。晋人以玄学的意味体会自然,以虚灵的胸襟,建构了表里澄澈、一片空明的最高的晶莹的美的心灵和境界。 “玄”对晋人之美,晋人之行有着极大的塑造和影响。

   寥阒无涯观,寓目理自陈,玄学相信,“自然”高于道,强调体味自然,于宇宙生机中体味所含至深的道。同时希望越名教而任自然,在玄学体系中与自然相对相立的是名教,所谓名教,就是名分之教,人伦之散,也即儒家所强调的用以维系封建秩序的三纲、五常。晋人出于对晋时期已经异化的名教的不满,和黑暗阴森的社会政治现实,选择自然,也即天然,即为不失万事万物固有的本性。嵇康的“任自然”说抛却异化礼教,一任偎依自然,淬取出魏晋人生崭新的价值取向及终极关怀。诗人陶渊明弃官归隐,于南山下东篱旁,感慨此中真意;袁伯彦纵江山辽落,仍感有万里之势;登城望海间,高世志凌云意生矣。 刘尹云:”清风朗月,辄思玄度。晋人寓自然之美于人生之意,甚至于这种欣赏中,觉神超形越,并将其中所得提升为哲学意味,将这样玄远幽深的哲学意味再次反哺深透在当时人的美感和自然欣赏中,这就不难理解晋人于自然之间的密切联系。

    争先非吾事,静照在忘求,玄学“贵无”,坚持“无所为而为”的态度,强调虚灵的胸襟,建构表里澄澈、一片空明的心灵和境界。《世说新语·言语第二·九十八》载:“司马太傅(道子)斋中夜坐,于时天月明净,都无纤翳,太傅叹以为佳。谢景重在坐,答曰:“意谓乃不如微云点缀。”太傅因戏谢日:“卿居心不净,乃复强欲滓秽太清邪?”空明心灵方有天月明净之感,心不净,又复强欲滓秽太清?虽是笑语,但所要求的空明心灵确是玄学所求,晋人所欲。宗炳澄怀观道,顾恺之迁想妙得,王羲之从山阴道上行,如镜中游。晋人表里澄澈的心境,使所行所为愈发贴合人性,;太多所欲所求,也使晋人所有行径坦然可贵。魏晋人试图跳脱世俗以摆脱礼法的空虚和顽固,而向自己的真性,自然的真意,探寻生命存在的意义。

    写在最后:“痴”“真”“玄”,晋人的可爱与可贵之处。于《论<世说新语>与和晋人的美》一文中,宗白华先生用“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这样的话总结。晋人风骨似乎此去甚远,毕竟时间悠远,但又似乎如影随形,因为“竹林之谊”,“兰亭禊集”,“阮籍路哭”,“貌胜潘安”我们耳熟能详。在梳理中总是感怀于晋人率真可爱,放浪形骸;感动于晋人一往情深,痴情痴心;感伤于晋人生不逢时,境遇坎坷。曾为妇人连手共萦潘岳,齐唾绝丑左思而哑然失笑,曾为羲之坦腹而卧,暗自赞叹,曾为嵇康山涛之情,艳羡不已,也曾为广陵散绝矣,而伤感惋惜。晋人于“覆巢之下, 安有完卵” 的混乱年代,将一腔炽热凝为放诞、狂涓与简约玄澹,超然绝俗的哲学之美,延宕千年。但苦于吾鄙,常感怀其意,难述其真。

(作者:余卫东  编辑:王榆慎)